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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經濟面臨長期衰退房屋政策必須全面改革(上)
February 20,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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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柏林、牛致行、宋恩榮
原載於:《明報》
香港經濟現正經歷有紀錄以來最長的萎縮。過去6年間,本地實質生產毛額(GDP)累跌0.2%,同期全球GDP成長17.4%,已開發經濟體GDP成長9.7%。相較於其他41個已開發經濟體,本港GDP成長排名倒數第二。是次經濟衰退的長度更打破了紀錄,比起60年代的暴動、70年代的石油危機、80年代香港前途談判、90年代亞洲金融風暴及千禧年間沙士疫情更加嚴重。
根據政府數據,過去六年間本港除金融服務業外各行各業均告萎縮。在2023年,旅遊業、貿易及物流業、專業服務及其他工商業支援服務業的增加價值(即對總產值的貢獻)較2018年分別下跌37.5%、4%及2%;只剩下金融服務業有所增長,增加價值較2018年上升了6.3%。
同時,本港非地產類私人投資急跌,顯示本港未來經濟成長率很可能會長期下降。機器、設備和智慧財產權的投資佔總產值比例由2012年的13.6%,下跌至2023年只有4.5%的歷史低點。哈佛大學Delong教授和Summers教授的研究指出,設備投資偏低,通常預示經濟成長將會疲弱。
加上本港人口高齡化會在未來20年間迅速惡化,本港的經濟活力將會因此進一步收縮。根據統計處推算,到2066年時,每位從事經濟活動的市民須扶養2.26人。屆時除了政府福利支出將大幅上升,年輕人須撫養更多人外,勞動力將會更加短缺,以至本港企業的成本上升,經濟成長必然減慢。
為何本港經濟不斷走下坡?
面對經濟重病,香港不可再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態度面對。反之,當局必須究根問底,理解經濟策略如何出錯,因而對症下藥,大力改革。
那麼,香港現時的經濟策略出了什麼錯? 2002年,香港面對亞洲金融風暴對本地經濟的打擊,政府為了穩定投資者信心,孫明揚局長推出了九項救市措施,俗稱「孫九招」,包括停售公屋、停售及停建居屋、取消拍賣土地等。從城市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這項政策就是香港回歸以後最有長遠影響性的經濟策略決定。
在「孫九招」這個轉折點之後,香港的房屋供應由1997年至2002年每年平均逾60,000個單位,斷崖式下降至2004年至2013年的每年20,000至30,000個單位,直到現在也遠遠回不到2003年前的高水平。自此,香港房租一直在攀升。全港私樓各類單位租金指數,由2006年
的91.6,激增兩倍至2023年的181.1。私人房價指數受低利息環境影響,由2006年的92.7,更激增3.5倍至2023年的337.4。而房租直線上升,代表房屋長期「供不應求」。
雖然房屋「供不應求」短期惠及投資者,但對香港長遠經濟發展造成了極壞的後果,包括青年人才流走、勞動力短缺、經濟競爭力下降、生育率下降、人口高齡化、市民對政府房屋津貼的依賴性上升等,最終犧牲了本港的長遠經濟增長,亦損害了香港社會穩定。
筆者的分析將分為兩篇,本篇將分析2002年後房屋長期「供不應求」如何影響香港經濟和社會,下篇將分析房屋政策應如何改變才能扭轉經濟成長下滑的趨勢。
香港房屋長期「供不應求」的經濟影響
一、剝奪下一代的經濟發展機會
房租房價急升對市民的影響是不均的。香港約有五成人口是業主,他們大大受惠於急升的樓價。另外有三成是公屋租客,不特別受私人房租價急升影響;而私樓租戶是房租和房價急升的慘烈受害者。根據人口普查數據,在2006年至2016年間,私樓各收入組別的租戶房屋支出比均上升,平均由27.1%上升至33.5%,增幅逾23%。同時,租客所住的房子愈來愈小,不少市民在無選擇中只能租住狹窄的劏房。
年輕一代是本地未來生產力的中流砥柱,但他們通常不是業主或公屋租戶,因此他們成為了房租房價急升的最大受害者。根據2021年人口普查香港家庭的置業率為48.6%,較10年前少了3.5%,顯示年輕人不單繳租金困難,且難以置業。 35歲以下的年輕業主比例由1997年的22.1%大幅收縮至2019年的7.6%,跌幅超過65%。
房租房價急升亦導致港人創業困難。根據香港大學Moel教授的研究,本港的初創企業缺乏早中期階段創業資本,外國成功的企業能夠在十數年間不營利的環境下生存,但港企卻難渡過此「存亡谷」。香港的創業成本過高,租金及人力成本高昂;此外創科人才多為年輕人,而本港的年輕人亦因為昂貴的生活成本變得不願意留在本地發展,亦因成本限制難以吸引外地高端人才到港發展。
房租房價急升也減低了香港的生育率。在現代社會中,男女對擇偶要求都相對較高,加上受中國傳統觀念影響,無樓一族難以結婚生育。政府數據顯示,從2011年至2021年十年間,青年人與與父母同住的比例直線上升,30-39歲的佔比由35.6%急升至43.5%,增幅逾兩成;而20-29歲佔比亦創新高,增至逾80%。同期間,在男女從未結婚人口比例中,30至34歲由43%上升至51.6%,而35至39歲則由25.3%上升至29.0%,代表著社會上近三成人在39歲仍是從未結婚;而同期間30-39歲的初生母親誕下嬰兒的數目,236,383%。房屋短缺肯定是妨礙年輕人組織家庭的主要原因之一。
房租房價急升更鼓勵年輕人「躺平」。根據僱員再培訓局最新的研究,非就業及就學的年輕人就業或進修的意欲極低,逾98%不打算在數年內尋找工作,當中逾38%表示無經濟壓力,更有逾36%完全無意欲投身職場,另外逾90%亦不打算在1年內進修,顯示有部分年輕人已經“平平”。基督教女青年會另一項研究指出,逾27%中學生自覺已躺平,而逾47%同意租樓不買樓,逾23%認為無上流的希望。年輕人「躺平」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既沒有經濟壓力,又看不到上流和買樓的希望,因此有一部分人完全不打算就業或進修。
年輕人的房屋負荷大增,打擊其經濟前途,更影響其組織家庭的能力,自然激發社會矛盾,加劇香港2012-2019年間的政治動盪不安,讓香港出現“迷失的一代”。況且,本地年輕人是未來社會的棟樑,無法被外勞、新移民取代,如果政府政策長期傷害本地年輕人,導致年輕人才流走或躺平,香港的長期經濟成長也必然受損。
二、昂貴的樓價成為城市競爭力的短板
近年來不少知名經濟學家基於美國城市的計量經濟研究發現,居住成本上升限制勞動力從低生產力的城市流入高生產力城市,人口空間錯配降低了經濟效率,使高生產力城市的勞動力不足,變相增加了企業成本,導致經濟成長顯著放緩。
香港的情況跟美國高生產力的城市相似,昂貴的樓價及租金成為了競爭力的短板。根據人力資源管理顧問公司美世(Mercer)公佈《2024年城市生活成本排名》,香港再度蟬聯國際員工生活成本最高的城市,當中昂貴的居住成本是關鍵因素。相較之下,本港亞洲區的主要競爭對手新加坡、上海、深圳分別是2、23及34名。另外根據城市土地學會的資料,新加坡每平方公尺的平均租金僅為香港的86%;北京、上海、深圳和廣州的租金更分別隻及本港的52%、44%、39%和27%。
現時,香港人口老化正導致勞動力與人才嚴重短缺。根據勞工及福利局2023年人力推算報告,預料到2028年,本港在八大中心及九個關鍵產業中,人力差額高達18萬人,需靠外地人才填補,而昂貴的居住成本卻成為了人才來港發展最大的阻力。
三、市民對政府津貼的依賴大增
「供不應求」的房屋政策,不單令大批市民無法置業,更導致市民對公共房屋津貼的依賴增加。過去二十年,雖然人口平均收入上升,公屋住戶人數和申請人數卻不跌反升;在1992年公屋居住人數是約248萬人,而2002年跌至約208萬人,可是,自2003年起反升至2018年的逾220萬人。輪候冊人數的情況亦大至相似,由1992年17.6萬人的高峰逐漸下降至2002年的9.2萬後回升至2018年逾25萬人。
同時,公屋的入息及資產限制變相鼓勵市民「躺平」,市民往往在排隊申請公屋的數年間減少工作。更令人吃驚的是年輕人公屋申請者的高學歷比例愈來愈高。 30歲以下擁有學歷專上或以上比例由2004年的大約10%持續上升至2014年的67%及2024年的79%,代表大量高學歷年輕市民打算依賴政府準貼,也代表勞工市場已失去了不少年輕、高學歷、高生產力的勞動力。
香港目前的房屋政策明顯自相矛盾:一方面,政府讓居屋和私人樓宇長期“供不應求”,讓私樓房租急升,最終卻導致大批市民選擇依賴公屋津貼;另一方面,為了減低公屋輪候時間,政府又不斷增建公屋,陷入惡性循環,大大增加財政負荷。
輪候冊人數大增的同時,富戶政策長期又過於寬鬆,富戶不願意騰出單位;不但阻礙了房屋市場的正常運作,對與近二十多萬居住於不足130平方呎的劏房戶更造成不公。
加上公屋在市場不流通,造成勞工資源的錯配。根據呂漢光教授和孫永泉教授的研究,由於香港公屋租戶享受低廉的租金,即使居所位置與工作地點的距離很遠,但普遍都不會搬遷,使勞工人口與就業市場的匹配效率降低,而且增加了通勤成本和公共運輸需求,影響了城市整體的經濟發展。
如今,政府財政情況惡化,財赤超過1,000億。房屋方面的公共開支對政府運作開支佔比愈重,2013年為213億,佔總開支的4.6%,上升至2023年近450億,佔5.8%。政府估計需額外興建30萬公屋單位,以供本港11%的人口居住,才能滿足未來十年市民對於公屋單位的需求。如果香港房屋政策持續只集中於興建公屋,而忽略青年人置業、勞動力短缺、人口高齡化、人才流失等問題,香港經濟必然走下坡,同時政府財政情況也只會愈發嚴重。
房屋改革是經濟復甦的關鍵
以上研究表明,房屋政策與人口、勞動力、創新及經濟成長息息相關,明智的房屋政策不單能夠提升市民的幸福感,促進生育率,更有利於提升本地人才的積極性和創意,吸引人才,並降低企業成本以吸引外資企業落地生根,提供長遠經濟增長動力。
可惜過去二十年內,房屋一直「供不應求」,房租、房價不停急升,令一代的年輕人無法置業、上流。這種情況阻礙香港挽留和吸引人才,降低生育率並加劇人口老齡化,也降低了私人投資者對在港發展新興產業的興趣,令香港生產力增長大跌;同時,房屋問題激發了深層次的社會矛盾,加劇了普羅市民對政府資助房屋的依賴,導致公屋輪候時間長期高企,大量市民為了得到政府資助而躺況,令香港經濟社會活力。
目前香港的經濟政策討論,依然過分擔心房屋會否“供過於求”,忽視了房屋“供不應求”對整體經濟和下一代帶來的負面影響。如果動盪十年後,香港社會還是認識不到房屋政策對於經濟繁榮、社會安寧的重要性,缺乏意識、勇氣和決心推動房屋改革,香港的經濟社會發展就始終不能返回正軌,筆者對香港未來的經濟增長也只能感到悲觀。
此時要扭轉香港經濟長期衰退,香港應該盡快建立共識,大力改革房屋政策,創造經濟繁榮所需的政策條件。房屋政策具體應如何改變,需要關顧的因素不少,筆者將在下篇仔細分析。
香港經濟面臨長期衰退房屋政策必須全面改革(下)
March 13,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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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柏林、牛致行、宋恩榮
原載於:《明報》
在上篇,筆者論證香港近年破歷史紀錄的漫長經濟不景氣,跟房屋政策的缺陷息息相關。香港房屋嚴重短缺遺禍無窮:高樓價使年輕人上流無望、難以結婚及生育,生育率下降及人口老化趨勢從而惡化;高樓價妨礙香港吸引外來人才,加劇本港人才荒;亦促使市民對政府房屋津貼的依賴度大增,甚至為符合申請公屋入息標準而減少工作,香港勞動力因此更形短缺。總括而言,房屋長期「供不應求」妨礙經濟成長,更損害經濟競爭力及社會穩定。
香港房屋政策需「破局性」改革
政府銳意解決房屋問題,在何永賢女士領導下,政府正推行一系列新政策,以應對當前房屋問題,例如將公屋居屋比例由7:3調整至6:4,並增加資助房屋供應及提高年輕人購買“白居二”居屋的機會。而未來5年,房委會與房協將合共提供逾5萬個資助出售房屋,調整的方向十分正確。
但現時年輕人仍普遍對樓價高企感到絕望,私樓租金不跌反升,甚至已貼近2019年高點。要根本逆轉日積月累的房屋問題,香港需更大膽、更有系統性的改革。正如夏寶龍主任早前南下調查,強調香港的改革需「破局」,房策改革不能再停留於單一措施或短期調整。香港應規劃一個全面且具策略性、系統性的未來10年房屋發展藍圖,確保房屋供應與勞動力政策緊密配合,建立可持續的經濟成長基礎。
增出售資助房屋供應及改善流通
(1)訂立以「全民置業」為中心的長遠房策。二戰後,上百萬人從內地進入香港,在山邊搭建寮屋,形成公共安全隱患,發生多次悲劇。政府因此推出大規模公屋建設,為寮屋居民提供一個最基本的居住保障。但時至今天,因置業階梯斷裂,公屋已成為許多市民一生的終點,以致公屋居民安於現況,甚至把公屋一代傳一代,造成愈來愈沉重的公共資源負擔,更損害經濟競爭力及社會穩定。
本港房策需重新定位,政府應跟隨新加坡以全民置業為中心的目標,集中資源並針對地幫助年輕人和其他有能力的公屋租戶置業。這樣的政策對長遠經濟發展有利,並確保公平且有效運用社會公共資源。
(2)推行「租置2.0」,釋放公屋租戶置業潛力。為達到「全民置業」目標,政府應先推出「租者置其屋2.0」計畫重建公屋租戶置業階梯。現時約三成市民是公屋租戶,比例冠絕全球,因此重建置業階梯也必須考慮這三成市民,以達「全民置業」理想。
回歸後的租約計劃於1997年首次推出,讓公屋租戶能夠以「零首期」購入居住中的公屋單位。 「有恆產者有恆心」,租戶晉升業主,能鼓勵他們發憤力爭上游,毋須為了避免成為「公屋富戶」而減少工作。實證研究證明,租約計劃能鼓勵市民就業及促進向上流動。在開展計畫的15年後,租約單位住戶平均收入比公屋租戶高出23%。此外,租置單位住戶的年輕人平均受教育年期上升1年,顯示該計畫不僅能促使部分居民進入勞動市場,也為下一代提供再上流的基礎。
「租置2.0」也能夠改善房屋流通。戶主若要轉地區工作或生活,可搬到新地區,把原來單位出租或出售,以免長途跋涉;戶主亦毋須害怕因失去其單位而放棄離港工作,或放棄到內地退休。改善房屋流通能提升房屋使用效率,對充分利用短缺的房屋資源十分重要。此外,近年政府財政狀況急劇惡化,重推租置計畫能讓當局把封鎖在公屋的土地價值貨幣化,為政府提供新的收入來源。
(3)放寬出售資助房屋的租賃及轉讓限制,釋放經濟潛力。推行「租置2.0」的同時,當局應放寬出售資助房屋的租賃及轉讓限制,釋放其經濟潛力。現時由於房價太高,逾90%資助房屋單位尚未補地價,因而受到租賃、轉讓及抵押的嚴格限制,妨礙這些單位在自由市場有效流動。而第二市場的成交每年只有二、三千宗,效果不佳。
由於資助房屋的租賃及轉讓限制,住戶即使住所與工作地點距離很遠都不會搬遷,降低勞動人口與就業市場匹配效率。同時,租賃及轉讓限制亦令租賃市場供應短缺,妨礙擁有居屋的家庭在房屋階梯再向上流動,亦無法充分發揮其房屋的經濟潛能。
筆者建議政府容許未補地價的資助房屋業主,住滿5年後可自由轉賣或租給任何沒有物業的永久居民,使單位能在二手和租務市場流動,從而提高其使用效率,減少資源浪費。同時,二手市場流通性提高,將有助於屋主在房屋階級向上流動,增加財富累積,促進經濟活動。
減少錯配和打擊浪費。
(4)懲罰出售資助房屋空置和濫用。在增加新供應的同時,政府應改善現有資源的使用效率。資助房屋應只作住宅用途,而非倉庫或單純的投資工具。當局應在新樓契加入相關罰則並定期抽查,嚴懲空置濫用,確保資源用得其所。
(5)向擁有其他物業的資助房屋業主收回地價或市值租金。再者,政府應向同時擁有多個物業的資助房屋業主收回地價,或相當於地價份額的市值租金。當局提供資助房屋的地價優惠,是讓市民能以較可負擔價格上樓;但當市民有能力時,就不應再享受政府的持續資助。例如A市民擁有一個未補三成地價的居屋自住,市值200萬元或每月租金1.2萬元,並擁有一間私樓;由於他已有兩間物業,已成功向上流動,不應再享受持續資助,因此政府應收取地價損失的價值或業權帶來的利益,即是三成地價(60萬元)或每月4000元地租。
(6)收緊公屋富戶政策。此外,政府亦應收緊公屋富戶政策以打擊濫用公屋。現時大概有5萬個超出公屋入息限額兩倍的富戶,其收入分佈在70百分位以上,是有能力負擔市場租金及購買居屋;可是因公屋富戶政策過於寬鬆,依然讓他們享受極低租金。這種資源錯配不僅對政府財政構成負擔,不利於健康的市場運作,更是對居於劏房和在公屋輪候冊的家庭造成嚴重不公。
積極平衡房屋供應與需求
(7)以「先售後建」模式提高資助房屋供應。目前自置資助房屋的需求極龐大,自重售居屋以來,每年都有十萬計的申請。為確保房屋需求得到滿足,政府可學習新加坡模式,建立「先售後建」(build to order, BTO)制度,即由政府主導並根據市場需求建屋-當局先接受申請,待累積到一定數量後才動工建設,以免供過於求或供應不足,與香港現行「先建後售」模式相反。根據2023年數字,約有八成新加坡人居於政府組屋,而BTO已成為星洲最主要的購屋方式。 BTO申請者從申請到收樓,時間一般少於4年,最長也不超過5年。這種模式可讓政府根據申請數據精準規劃房屋供應,不僅能提升政策針對性,使更多家庭及時受惠,還可確保公平,避免居屋申請淪為「抽籤遊戲」,只惠及一部分幸運的市民。此外,政府應訂定興建居屋時間表、需求指標及相關績效指標,供市民參考及評估政策執行情況,並定期調整。
(8)協調房屋和人口政策,確保租金走勢穩定。政府近年積極吸引人才,導致人口成長速度加快,私人租金指數因而在前年初至去年底急升逾一成,貼近2019年高點。為穩定租金走勢,政府應協調房屋和人口政策,並積極平衡房屋供需。
為確保土地供應、人口、移民政策與經濟發展有長遠和策略性的協調,政府應統一規劃。倘政府各部門各自為政,例如房屋局只專注房屋供應,但不考慮到人口增長與勞動力需求的變化;勞福局負責就業與移民政策,卻無法確保有足夠房屋供應來容納新增人口;商經局推動產業升級,惟缺乏對城市規劃的掌控,導致企業與人才無法得到適當發展空間,政府的改革產業只功半。
筆者建議政府成立跨部門工作小組,由高層官員牽頭,統籌房屋局、勞福局、商經局等,制訂宏觀且長遠的人口與經濟發展戰略,並據此重新規劃土地供應和房屋政策,以未來的經濟發展戰略為基礎,配合城市規劃,確保市場有足夠的不同類型房屋。總結房策改革應加強幫助年輕人置業,增加勞動人口及其生產力,並減少資源錯配,進而為政府開源節流。根據上述3個目標,政府房策應重新定位,不單以扶貧為重心,更要訂定長遠清晰目標,以協助全民置業為己任。
因此,政府應推行「租置2.0」及以BTO模式提升居屋供應,協助公屋租戶、年輕及夾心家庭置業;透過放寬出售資助房屋的租賃及轉讓限制、打擊空置濫用及收緊公屋富戶政策,以重新分配資源,減少錯配和釋放其經濟潛力;並透過頂層設計引導長遠經濟發展方向,並配合人口政策以確保整體租金和市場健康穩定;同時應設立有彈性的應變機制和績效指標,以確保政策連續性及執行效率。這些建議相輔相成,既能平衡各界利益、惠及多數人,也能促進經濟長遠健康發展。
總結
房策改革應加大力度幫助年輕人置業,增加勞動人口及其生產力,並減少資源錯配問題為政府開源節流。根據上述三個目標,政府的房策應重新定位,不單以扶貧為重心,更要制定長遠清晰的目標,以協助全民置業為己任。因此政府應推行租置2.0和以BTO模式提升居屋供應,協助公屋租戶、年輕和夾心家庭上樓;透過放寬出售資助房屋的租賃及轉讓限制、打擊空置濫用和收緊公屋富戶政策以重新分配資源,減少錯配和釋放其經濟潛力;同時以高層級的長遠經濟規劃配合人口政策以確保整體租金和市場健康穩定;並應設立有彈性的應變機制和KPI以確保政策的連續性及執行效率。這些建議相輔相成,既能夠平衡各界利益,保證惠及大多數人且保障無人的利益受損,又能夠促進經濟長遠健康發展。
積極推動人口政策建設千萬人香港大都會
December 19,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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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恩榮、黃偉信
原載於:《明報》
12月4日行政長官李家超接受港台訪問,強調香港必須「搶人才」,引述「好多研究報告」指香港如要保持競爭力,應要有1000萬人口,否則香港人才庫將有限。近年來不少意見領袖及學者,例如前財政司長梁錦松、王於漸教授、雷鼎鳴教授等都不約而同強調城市競爭力及「聚才效應」的重要(不同人才的交流及互相刺激,會產生協同效應及「界外利益」),倡議打造「千萬級人口的香港」。
人口老齡化嚴重港需大量投入青壯年人才
城市競爭力跟其經濟及人口體積密切相關:東京、大紐約市區及大倫敦市區的人口都遠超過1000萬。內地4個一線城市,即北京、上海、廣州、深圳,人口都在2000萬上下,GDP(本地生產毛額)亦超過香港。在大灣區內,若香港希望維持與深圳及廣州鼎足而三的地位,便要積極求變,尋找發展快車道。
城市體積未必愈好,超大城市容易出現過度擠擁的城市病,建設千萬人口大都會需經詳細及全面論證。惟因香港人口老化問題嚴重,會成為發展的攔路虎。無論香港應否或能否建設千萬人大都會,都要大量輸入青壯年人才,也需制定全面的人口政策。
根據去年香港統計處發表的最新人口推算(《香港人口推算2022-2046》;本文稱為「新版人口推算」),從2024年中至2046年中的22年間(下簡稱為「此22年間」),本港死亡人數多於出生,人口自然減少多達72萬人。然而因為預計香港會大量輸入人才,是以人口仍有可觀增長,會由753萬增至819萬。但與1000萬人口的目標比較,仍少181萬。倘要到達千萬級人口水平,還需輸入比「新版人口推算」預計多得多的移民。
其實「新版人口推算」假定的移民吸收量已十分進取。推算估計在此22年間,扣除單程證移民數字後,每年平均淨流入多達2.8萬人,顯著超過香港過往吸收量。從回歸到2019年的22年間,扣除單程證移民數字後,香港差不多每年都是移出大幅超過移入,每年平均淨外移人數多達兩三萬,其間只有3年出現過只有幾千人的小量淨移入,從來沒有任何一年有幾萬人的淨移入。
惟就是以「新版人口推算」的高水準移民吸收量,人口老齡化問題仍會十分嚴重:預計在此22年間,65歲及以上人口會由總人口的22.8%升至36%;年齡中位數會由47.9升至55.5(到達中年後期);勞動人口參與率會由57.1%下降人口51.因此。這些趨勢對經濟發展、創新、醫療安老服務都有嚴重負面影響。若香港要扭轉這些負面趨勢,需要輸入比「新版人口推算」多很多的青壯年人才。
吸收多少移民 方能建設千萬人大都會?
興建千萬人的大都會,是十分複雜的系統工程,除了整全的人口政策,還需配合土地、基建、交通運輸、房屋、經濟、產業、教育、醫療及社會設施規劃。特首雖已表示香港應要有1000萬人口,但因香港無人口政策,是以沒有政府文件顯示香港每年要吸收多少移民才能建設千萬人大都會。
統計處的人口推算,是推算而非政策,不過也提供了寶貴資料,讓本文作者可粗略回答這個問題。根據「新版人口推算」,在此22年間香港人口自然減少(死亡多於出生)高達72萬人。也就是說,若沒有移民(無移出也無移入),2046年香港人口會減至681萬人。倘2046年要有1000萬人,淨移入(移入減移出)總數要有319萬人,即每年平均淨移入要有14.5萬人(註1)。
有了淨移入的估計,我們還要推算每年外移人數,才能估計每年要吸收多少移民。要估計每年外移人數並不容易,在2019年社會風暴後的3年間,移民海外人數多達20多萬,高峰期每年流失近10萬人。惟此後移民人數明顯下降,例如今年第三季BNO(英國國民(海外)護照)移英申請只有5102宗,比2021年高峰期下跌逾八成;加拿大及其他地區也收緊了港人移民申請。我們大膽假設此後每年平均4萬人移民(註2;因全球反移民情緒高漲,縱使許多港人希望移民,要達到此數並不容易),這樣香港平均每年便需吸收18.5萬名移民(14.5萬人加4萬人)。
香港每年可吸收的人口可細分為3類:(1)單程證持有人;(2)外籍家庭傭工;(3)透過各種計劃移入香港的非永久居民(如高才通、優才計劃等)。按「新版人口推算」,在此22年間,單程證入境估計每年平均有3.7萬人,外籍家庭傭工則每年有1萬人,兩者每年平均共4.7萬人。我們從每年需要吸收的移民總數18.5萬人,扣除第一、二類的4.7萬人,便可計算到香港平均每年需透過各種計劃吸納13.8萬外來人才及其家人(即第三類移民),才足夠建設千萬級的大都會。
高才通人數的水分
根據政府最新數字,兩年來各項人才入境計畫已收到42萬宗申請,批出逾26萬宗,已有超過17萬人來港;加上受養人,約有35萬人已來港。換言之,每年來港的人才及其家人已高達17.5萬人,遠超建設千萬人大都會所需的每年13.8萬人。從表面數字來看,建造千萬人的香港大都會並不是夢。
高才通是各項人才入境計畫數目最多的,惟新聞報道及統計處的人口宏觀數字都顯示,高才通人數的「水分」十分嚴重。眾多報道顯示,部分高才通申請者根本不打算在港找工作,只是為了獲得初時的兩年簽證方便來往香港,兩年後續簽再算;部分是為了子女在港受教育,家長則繼續在內地工作;更有黑中介在社交平台宣傳,聲稱可為高才通續訂所有文件,包括住址製造所有文件,包括住址證明工作及紀錄中介、繳費代辦。
統計處的2023年中至2024年中人口數字顯示,一年間總人口減少了4,300。至於移民數字,在扣除單程證移入後,這一年間移出人數超過移入人數3.02萬人。此外,從2023年9月到2024年9月,香港勞動力減少了1.03萬人。這些數字與每年有10萬多名外來人才來港的說法,明顯有極大矛盾。
因篇幅所限,本文無法詳細分析高才通數字究竟有多少水分。但政府發表的高才通來港數字來自行政統計,而行政統計的通病是會因為申請人的「申報藝術」而出現偏差,例如申請人傾向避重就輕、「走法律罅」甚至虛報造假。統計處數字則來自科學化的抽樣調查。倘兩種數字出現矛盾,受質疑的應是行政統計數字。相信要等到大部分高才通完成續約手續後,我們才能確定水分比例。
超越推算:擁抱全面的人口政策
人口政策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基礎,然而香港過去幾十年兜兜轉轉,始終未有整全的人口政策。於2000年代政府成立人口政策督導委員會,制定人口政策白皮書,提出多項鼓勵生育及吸引人才的措施。 2015年政府發布《人口政策-策略與措施》報告,進一步改善人口政策,並改組成立跨部門的人口政策督導委員會。然而委員會於2017年6月解散,人口政策自此陷入真空狀態。
今年立法會成立了研究人口政策與措施小組委員會,全面檢視香港現有各項短中長期人口政策措施的成效。可惜政府代表在最近一次委員會會議中,不斷複述香港人口推算報告內容,並表示人口政策該由政府的人力資源規劃委員會負責跟進。不少議員對政府制訂人口政策的工作感失望,有議員指出當局一直在人口政策的細枝末節上「兜兜轉轉」,未見「高層督導、整體藍圖」。
政府近年發表多份具分量的發展藍圖:《香港2030+》、《長遠房屋策略》、《香港主要運輸基建發展藍圖》等。其中的北部都會區、交椅洲人工島、市區重建、房屋數量、交通基建發展是建基於統計處2020年的人口推算(《香港人口推算2020-2069》;簡稱「舊版人口推算」)。此推算建基於2019年中的香港人口估計,並無涵蓋此後變化,例如移民潮、高才通政策帶來的新增人口等,其數字早已過時。例如「舊版人口推算」估計香港人口將於2041年達到811萬高峰,其後逐漸下降,至2046年只有808萬;「新版人口推算」卻估計香港人口將於2046年增至819萬,兩者有一定差別。上述列舉的重要發展藍圖,都需依「新版人口推算」進行相應修改。若香港真的要建設千萬人大都會,更要重新訂定以上發展藍圖。
重設人口政策委員會 促進香港都市建設
綜上所述,重設一個由政務司長主導的人口政策督導委員會,對促進香港大都會建設至關重要。委員會應廣泛吸收來自不同部門和專業背景的委員,定期檢討人口現狀,研究未來發展趨勢,提出切實可行的政策建議。同時委員會要加強與國家層級的對接與協同,確保香港人口政策能與國家整體戰略連結。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以上提議只是建設千萬級人口大都會的第一步,惟也是關鍵一步。
註1:本文假設移民數字不會影響人口自然變動(死亡與出生人數之差),因吸收的移民是青壯年,死亡率很低,來自華人社會的移民出生率同樣很低,這個假設並非不合理。
註2:篇幅所限,本文忽略港人遷移到大陸的數目。所有跡像都顯示港人移居內地並非少數,且將會迅速增加。若加上此因素,香港每年需吸收的外來移民數目比本文計算的更高。
香港經濟的漫漫長夜有否黎明?(上)
January 9,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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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恩榮
香港這次經濟衰退,從2019年社會風波開始,其後疊加新冠疫情及中美對抗的風險,如今已經6年,其間香港總產值一直在低位徘徊,至今未能回復2018年水準。 6年不景氣長夜漫漫,是香港有紀錄以來最漫長的經濟衰退。市民情緒深受困擾,在意料之內。
根據和富社會企業去年12月發表的調查,香港整體開心指數只有5.63分(以10 分為滿分),是近7年最低;經濟狀況成為最困擾市民的因素。調查發現,超過一半受訪者有中度至重度的憂鬱症狀;其中,重度憂鬱比例高達三成,是歷年新高。在這樣的情況下,市民對「由治及興」的說法,恐怕難以認同。幸而中央及特區政府正在努力採取相對應的措施,社會經濟也出現了好些亮點,包括輸入人才計劃反應空前踴躍、人口止跌回升、外地公司駐港區域總部的數目同樣止跌回升等。
因篇幅所限,本文分為上下兩部分,上半部集中分析這次經濟衰退為何如此嚴重;下半部則分析目前的經濟亮點及對應措施,是否能夠驅去經濟危機的長夜並帶來黎明。
近年來香港經濟成長 全球排名敬陪末席
從2018到2024年的6年間,香港的實質GDP(本地總產值)下跌了0.2%,表現差劣。同期全球GDP成長17.4%,全球已開發經濟體GDP成長9.7%,遠超香港。比較全球41個已開發經濟體從2018至2024年的實質成長率,香港排第40位(倒數第二);台灣排第4,成長了22.4%;美國排第9,成長了15.4% ;新加坡排第10,成長了15.1%;韓國排第14,成長了13.5%。香港是斯人獨憔悴,負成長0.2%,表現不忍卒睹。
與其他已開發經濟體比較,香港經濟疲軟,不能籠統歸咎新冠疫情、人口老化及勞動力成長停滯(其他已開發經濟體同樣面對這些情況)。香港經濟表現特別差, 相信受到以下特殊因素影響:
(1)2019年社會事件及其後引發的移民潮。
(2)「中國因素」對香港的影響特別大,包括內地經濟近年疲軟、疫情後期香港的開放步伐因內地「清零」政策影響而過於緩慢。不過最近內地的刺激經濟措施,對香港經濟也有良好影響,特別是香港股票市場出現反彈。
(3)香港處於中美對抗的前線,地緣政治風險特別高。
香港自1961年開始有正式的GDP統計,由此我們可以清楚分析經濟危機嚴重程度。 2019年開始的經濟危機拖得很長,至今已經6年,打破了1961年以來的歷史紀錄。
是次經濟危機打破香港歷史紀錄
回顧歷史,1967年香港受內地文革影響而發生暴動,出現了移民潮、住宅物業價格下跌及政治經濟危機。不過當年世界經濟因越戰的刺激而十分繁榮,香港出口也因此暢旺,香港的實質總產值在危機衝擊下仍有輕微成長。
1973年石油危機引發全球經濟深度衰退,香港經濟亦受波及,當年失業率曾經高達雙位數數字。不過實質總產值沒有出現負成長,主要是當時人口成長迅速,支撐了總體經濟成長。
1983年中英展開有關香港前途的談判,引起港幣大幅貶值及經濟動盪。不過當年正值國家改革開放初期,香港出口蓬勃,該年香港總產值仍有6%的良好成長。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爆發,港元於1998年被狙擊,引發金融及經濟風暴。當年實質總產值下降5.9%,是1961年有紀錄以來香港首次出現年度負增長。不過當年特區政府迅速擊退炒家,負增長只出現了一年,兩年後(2000年)香港實質總產值已經超過1997年水準。其後2001年的美國911恐襲及2003年的SARS 疫情,雖然使香港成長率下降,卻未至於年度負成長。
今次經濟危機打破歷年紀錄,有多方面原因。過往香港人口成長較快,能在危機中支撐經濟成長;2019年後三數年間,卻有二、三十萬港人外移,成為經濟萎縮的主要原因。況且,過往香港人口結構較年輕,面對危機的適應力及韌性較強;如今人口急劇老化,而今天年輕及高技術的港人,卻正是外移傾向最高的一群。許多年輕夫婦攜同子女移民外地,以其年輕的適應力及韌性在外地建立事業,撇低缺乏適應力及韌性的父母,使香港成為「留守老人」的城市。
要扭轉人口下跌及老化趨勢,香港必須大量輸入年輕人才,才能克服這次經濟危機。目前政府的輸入人才計畫得到超額回應,正是危機中最大的亮點。
政府開支支撐的成長 不能持續
香港經濟近年的成長主要由政府開支支撐,結果是政府財政赤字累累,情況根本無法持續。 以2024年首3季的成長為例(去年第四季數字預計要到今年2月才會發表),從去年首3季GDP主要開支組成部分的實質成長率(與2023年首3季比較)來分析,其間私部門的投資及消費全面萎縮(分別萎縮4%及0.6%);公營部門投資(主要為基礎建設開支)大幅增加15%,政府消費(主要為公務員薪金)輕微成長0.5%;貨物出口及服務輸出則有溫和成長(5.7%)。
總括而言,其間本港整體經濟有所成長,是因為政府開支及出口的增幅,超過私部門開支的跌幅,整體開支仍有少許增長。
香港是小型開放經濟,外來需求(出口)不可或缺。不過在川普回朝的情況下,香港出口展望並不樂觀。香港需要「兩條腿走路」,除了外部需求,還需要來自私部門的內部需求,才能維持健康成長。可是在去年首3季,私部門的需求(投資及消費總計)萎縮了0.14%;其間內部需求仍有所成長,是完全依賴公營部門需求的支撐。這樣的經濟成長,根本不可持續。
除了政府財赤嚴重,港鐵及房協亦相繼出現財政困難。面對財赤,政府不能「落雨收遮」,急速削減公共開支。不過政府必須設計一個按部就班、有說服力、有透明度的減赤方案,恢復財政紀律,否則投資人會對香港失去信心。
商界對香港未來極度悲觀
私部門的投資,是推動香港生產力上升的引擎。近年來私部門在房地產以外的投資迅速萎縮,跌破1966年有紀錄以來的水準。從過往趨勢可知,香港私部門在「機器、設備及智慧財產權產品」的投資(以下簡稱「機器及設備」的投資;註1)佔總產值的比例,與香港的政經風險密切相關。例如文革十年(1966至1976 年)中國大陸政局動盪,其間香港私部門在「機器及設備」的投資佔總產值比例(以下簡稱「此比例」),平均只有7.9%;1979年中國內地改革開放,此比例則上升至1980 年的10.1%。其後,中英兩國就香港前途談判引發嚴重危機,此比例下跌到1981、1982年的8.5%。 1992年鄧小平南巡後,比例回升至1995年14%的高點。不過在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及2003年SARS期間,此比例回落至10%左右。
從2019到2023年的5年間,此比例下跌至只有平均4.5%的歷史低點,跌破香港1966年以來所有政治經濟危機的低點。 2024年首3季,此比例更進一步下跌至3.4%,反映香港商界對前景十分悲觀。
雖然私部門在「機器及設備」的投資跌破歷史低點,唯公營部門在這方面的投資(其中四成以上是在研發活動的投資)卻有可觀增加,其占總產值的比例從2012年1%,上升至2024年首3季破紀錄的的1.7%,主要反映公營的投資在研發上升。可是公營部門投資的急劇擴張,卻沒有帶動私部門投資。除非香港私部門的投資能重拾健康成長,否則本港經濟的漫漫長夜不會出現黎明。
為了政治正確,香港不少商家都懂得嘴裡響應中央號召,也懂得「說好香港故事」及「唱好香港經濟」。不過無論嘴裡說什麼,身體都最誠實。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要求商家「表忠」,他們恐怕只會陽奉陰違。久而久之,決策者也容易被報喜不報憂的合唱所誤導。
私部門研發開支跟不上公營部門
「機器及設備」的投資包括研發開支,也包括研發活動以外的機器及設備投資。若單單計算研發開支,香港2023年研發開支只佔總產值1.1%,遠低於新加坡的2.5%和深圳的5%。不過深圳的研發開銷九成來自企業,市政府只佔一成;香港研發開支卻一半以上來自公營部門。香港公營部門的研發支出成長,其實十分迅速:從2012至2023年,香港研發開支來自公營部門的比例,從55.1%升至60.7%;不過來自工商機構的比例,卻從44.9% 下降至39.3%。香港公營部門的研發開支,其實已達到深圳市政府的水平,問題癥結是香港私部門研發開支跟不上公營部門研發開支的增幅。
無論是「機器及設備」的投資,或是研發方面的開支,特區政府的積極行動都未能有效帶動私部門。創新科技投資固然是較高風險的長遠投資,往往需要「交學費」一段時間才有成果,可是政府已經交了10多年學費,效果卻小得可憐。
政府必須深入研究為何其政策未有達到預期效果:究竟是因為政府在創新科技的投資模式不得其法,研發活動未能轉化成為商業成果;還是因為近年地緣政治風險太高,使商人對長遠投資卻步;還是尚有其他原因。
如果政府無法認真找出不足、找到政策無效的癥結,那隻會長期繼續浪費公帑。歸根究柢,除非私部門認真投資創科活動,否則香港經濟的漫漫長夜難有曙光。
如前所述,近年香港經濟並非完全漆黑一片,在決策者的努力下,也出現了明顯亮點。因為篇幅所限,目前的經濟亮點及對應措施,是否足夠驅去經濟衰退的長夜及帶來黎明,還待下回分解。
註1: 筆者關注「機器及設備」投資,是源自於羅祥國博士〈香港勞工生產力長期偏低〉一文(2023年3月16日「灼見名家」)
註2: 2012年梁振英就任特首,他重視創新科技的發展,任內成立了創新及科技局。
香港經濟的漫漫長夜有否黎明?(下)
January 16,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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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恩榮
原載於:《明報》
香港這次經濟危機從2019年開始,至今長達6年。本港實質總產值仍未回覆2018年水平,是香港有紀錄以來最漫長經濟衰退。但在中央政府及特區政府努力採取對應措施後,社會經濟已出現好些亮點,包括輸入人才計畫反應空前踴躍、人口止跌回升、外地企業駐港地區總部數目也止跌回升等。
本文是〈香港經濟的漫漫長夜有否黎明? 〉的下半部,上半部分析了這次經濟衰退為何如此嚴重,本部分則分析目前經濟亮點及政府的對應措施是否能驅去經濟危機的長夜而帶來黎明。
「搶人才」政策的亮點與盲點
上半部提到香港過去也多次發生十分嚴重的經濟危機,但當時香港人口仍有成長,成為經濟危機中的重要支撐。 2019年社會風波後卻出現二、三十萬人外移,香港人口及勞動力都顯著下降。況且過往香港人口結構較年輕,面對危機的適應力及韌性較強;如今人口急劇老化,而年輕及高技術的港人卻正是外移傾向最高的一群。許多年輕夫婦及孩子移民外地,使香港成為「留守老人」的城市。要扭轉人口下跌及老化趨勢,香港必須大量輸入年輕人才,方能克服這次經濟危機。目前政府的輸入人才計畫得到超額回應,正是危機中最大的亮點。
政府「搶人才」計畫在疫後復常的2022年底開始實施,至去年底已來港的人才多達17萬,加上18萬受養人,已來港人數有35萬。另外還有二、三萬輸入勞工,總數十分龐大。
香港人口2019年底達到752萬高峰,隨後出現移民潮,疊加新冠疫情期間有大量人離港,人口於2022年中減至735萬的低點,跌了17萬人。此後恢復通關,大量疫情期間離港的人回流,人口於2023年中升至754萬,一年間增加19萬人,稍為突破2019年底752萬的高峰。
「搶人才」計畫在疫後復常的2022年底才開始接受申請,於2023年中之前已抵港的人才數目不多。因此從2022年中至2023年中增加的19萬人,主要是因為疫情期間離港的人回流,加上單程證持有人、外籍家庭傭工、學生等趕開關來港,還有不少早年已遷徙海外或內地、因疫情阻隔而長期未能回港的港人也趕開關回港探親,使人口在萬間大增199港。人口增加與「搶人才」計畫無關。
此後從2023年中至2024年中,其間雖有大量輸入人才及受養人來港,人口卻出乎意料跌了4300。 「搶人才」計畫未能使人口成長,反映不少來港的人才其實沒有留港。此外,這一年間人口外移也特別多,除了港人一如既往繼續遷移海外和內地,還有早年已遷徙海外或內地的港人乘恢復通關之便,回港探親後便離港。總括而言,其間「搶人才」計畫並未能令人口出現成長,這也是今年香港消費持續低迷的原因之一。
根據最近發表的數字,「搶人才」計畫亦未能扭轉勞動下降趨勢:去年10月香港勞動力有383萬人,比疫後復常的2022年底的385萬人,仍跌了2萬人;比2018年400萬的高峰更跌了17萬人。
政府宣稱有大量外來人才來港,可是人口仍稍為下跌,勞動力更減了2萬人,反映許多來港人才未有長期留港,也沒有積極投入本地勞動力(按統計處的統計方式,來港人才只要認真尋找工作,無論是否成功就業,都計入勞動力)。
輸入人才計畫的「水分」,相信十分嚴重。根據傳媒報道,部分高才通申請者根本不打算在港找工作,只是為了取得初時的兩年簽證方便來往香港;部分是為了子女在港受教育,家長則繼續在內地工作。來港人才是否真正會在港紮根,現在根本說不準。內地與香港有一定文化差異,內地來港人才大部分未能掌握流利廣東話;本港產業結構也較狹窄,主要集中在金融、保險、出入口等行業,內地人才未必容易在港找到合適工作。
2024年下半年香港人口變化的統計,料要到今年2月才發表,筆者相信屆時數字將顯示人口有所增加。雖然來港人才未必真正留港工作,唯他們的子女一旦在港受教育,香港人口便會增加,也會成為支撐經濟及消費的因素。若來港人才能真正留港工作的話,香港的得益一定會多很多。
搶人才、留人才及吸引港人回流
現時社會有不少有關如何鼓勵高才通人士留港的建議,包括提供工作配對資訊、提供子女入學資訊等。篇幅所限,本文不會詳細討論這些建議。筆者想強調的是:能夠留住本地人才的社會,也能夠留住外來人才;反之,倘不能留住本地人才,恐怕也難留住外來人才。留住本地人才與吸引外地人才,是同一件事的兩面。
除了吸引大陸人才,政府也努力吸引其他地區人才來港工作。如今不少香港金融界人才遠走新加坡、倫敦、紐約等地;許多在這些金融中心工作的外國專才,都會認識來自香港的朋友。外國人對香港的觀感,自然會受海外港人,特別是出走的港人所影響。若香港人才繼續出走,本港要吸引外國人才來港將加倍困難。從這個角度來看,吸引港人回流意義重大──不單因為香港缺人、回流港人容易融入香港環境這些顯而易見的原因,更是因為港人在出走後回歸,是最有說服力、最動聽的「香港故事」。
任何在短時間吸引大量外地人移入的社會,都容易出現本地人與外來人的矛盾;若大眾感覺到政府政策偏袒外來人,更容易引起排外情緒。特區政府需倡議開放、多元、公平、包容及共融的文化,一方面幫助外來人融入社會,另一方面也促進社會和諧。
國際教育樞紐:從大專到中小學
香港大專院校成功吸引大量內地生就讀,是近年經濟長期不景的亮點。政府也著意將香港打造成國際專上教育樞紐,不過卻沒有著重吸引外地生來本港中、小學就讀。其實不少大陸才申請到港,是希望子女能接受香港中、小學教育。本港不少私立或自資中、小學採用國際課程,對內地生有吸引力;至於主流中、小學主要用廣東話,並受政府資助,不適合吸引內地生,以免用公帑資助外來人。
對內地家長而言,本港中、小學吸引力可能超過香港大專院校的吸引力,主要因為大專生年紀的子女較成熟,家長可以放心他們遠走歐美,卻難以放心讓中、小學年紀的子女遠赴他鄉。香港在地理及文化上與內地較接近,對於較年輕的內地學生,香港是比外國更好的選擇。
現在香港私立或自資中、小學吸引內地生的最大困難,是缺乏相應政策及設施,特別是缺乏學生宿舍。倘內地家長無計畫來港工作,只希望安排他們較年幼的子女來港受教育,特區政府便需容許這些少年人申請學生簽證來港入讀中小學;而吸引內地生的中、小學,也需興建足夠的學生宿舍。
香港「五行欠土」,覓食地興建中、小學外地生宿舍有一定困難。但從大灣區融合的方針而言,這是值得考慮的發展方向。何況從吸引人才來港紮根的角度出發,少年人到港就學,容易融入香港文化及生活,留港發展的機會也較大。現時內地每年雖有不少大學本科畢業生來港讀碩士學位,唯他們年紀較大,通常難融入本地生活,也難以在短短一年的就學期間掌握廣東話。他們來香港的大專院校「鍍金」後,大部分回大陸工作,留港比例不高。
境外企業駐港公司回覆成長?
投資推廣署及政府統計處每年進行境外企業駐港公司統計調查。境外駐港公司的數目,是香港作為「超級聯絡人」的重要指標。境外駐港公司最具指標作用及經濟效益最大的,是駐港地區總部。
歷年駐港地區總部,約有一半來自中國內地、美國及日本三大地區。境外駐港地區總部的數目於2019年達到1541間的歷史高峰,其後輾轉下降,2023年跌至1336間,跌了205間(13.3%)。其中來自內地的公司仍升了31間(14.4%);來自美國及日本的公司分別減少64間(23%)及26間(11.2%),來自其他地區的則跌了146間(17.9%),跌幅十分顯著。
最近發表的調查卻顯示,從2023年到2024年,境外企業駐港地區總部數目回升了74間(5.5%),至1410間。其中來自內地的公司大增63間(25.5%);來自日本的公司卻仍輕微下跌,減少了6間(2.9%);來自其他地區的則輕微上升了11間(1.6%)。外地企業駐港地區總部數字雖有回升,但仍遠低於2019年的高峰。
因日本經濟長期疲弱,來自日本公司的駐港地區總部數目繼續下跌是意料中事。有指標作用的,是來自其他地區的駐港地區總部變化。此數字有輕微回升,是相當正面的訊息。 「其他地區」主要涵蓋歐洲及東南亞,說明在中美關係緊張下,這些地區的企業仍願意在港設立地區總部。唯有川普回朝,將帶來更多震盪及挑戰,我們需關注最近境外駐港企業回覆成長的趨勢是否會持續。
官員需正視香港經濟的空前危機
香港經濟正經歷結構轉變,過程會相當漫長及痛苦。創新科技投資的回本期長,國際競爭也十分激烈。況且本文上半部已說明,過去10多年來政府在創新科技的投資雖成長迅速,卻未能顯著帶動私部門投資。
歸根究柢,「人的因素第一」。香港是沒有豐富天然資源的城市,人才是最重要資源。大量內地人才申請到港,是十分正面的發展;但來港人才會否留港發展,還要看香港能否提供有利發展的環境及誘因。高才通的亮點是否真正會帶來香港經濟的黎明,也要看政府能否實施深入細緻的政策留住來港人才。
香港經濟發展主要決定於政治經濟基本因素,不會因為官員「唱好」而真的變好,也不會因為反對派「唱衰」而真的衰退。政府官員需實事求是,切忌文過飾非、報喜不報憂。只有香港官員能夠正視香港經濟的空前危機、認真尋找不足,本港經濟的漫漫長夜才會出現曙光。